把A字大衣剪掉的爱
(2.2024)



母亲(吴县渡村人),今苏州金庭临湖,这是位于太湖边的小镇,从母亲家的老宅走到太湖边用不多一会儿的时间,小时候被大人们带着从姑苏城里去渡村看外婆,夜里老宅的阁楼上总有一盏煤油灯亮着,或是外婆,或是母亲把它点着,然后拉下帐子入眠。通向阁楼的是一个长长的木梯,进阁楼要顺着木梯爬上去。八十年代,母亲与父亲结婚后,她的户口落到城里,二十八岁时母亲生下我。母亲年轻时,镇上的人叫她小山口百惠,因为外貌长得相像。母亲嫁到城里后,母亲与她的几个哥哥弟弟似乎就没那么亲近了,我想除了距离,总有些别的原因吧,逢年过节拜个年送个礼,看着浅。大的两个舅舅在疫情期间因病先后去世,外婆的四个子女,现在剩下母亲和小舅舅,小舅舅是镇上的外科手术医生,现在也退休了,听说喜欢隔三差五的去找女婿弄几个好菜,喝几杯。作为家里的下一代,看到过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也看过他们后来的微冷,倒是很希望他们上一代之间能经常走动,比如去木渎的石家花园弄点好菜,三代人在太湖上一起撒网鱼。这是长大以后明白的——人与人之间,普通人之间的冷却的理由都是相似的。在一起都是多么珍贵。

母亲从九十年代起,一直到她退休,都是中学校办工厂的工人,工作了几十年也没做到车间主任,原因我并不知道,母亲回家很少讲单位的事,大多数时候她讲的都是单位里的阿姨叔叔们有多好,做过什么好事,帮助过什么人,又或者帮助过我们家什么,这应该是她那个年代出生的住在城市的大多数年轻家庭的为人处事——热心,友爱,助人,有一些梦,但很少实现,归于平淡。这个为人处事的方式到今天她依然如是,也快七十岁了。习惯大于作派,并过分善良,这包括在我成年后与朋友们或工作中遇到什么事,什么困难,她通常在弄清楚前或弄清楚后,指责的都还是我。她庞大都留给别人。于我而言,这并不意外,我也是习惯了。东方式的非高级知识分子的母爱,有时是爱得粗暴简单的。身边的阿姨们告诉我,母亲在她们面前总是悄悄夸我。这背后夸我,当面谩骂我的母爱,我从未喜欢过,多数时我们有距离的深爱,并对彼此张牙舞爪。是的,她的爱张牙舞爪——二十年前我踩了时髦的牛皮拖鞋去公司,鞋回头就被扔了;因为大大的设计款的A字大衣她认为不合适,就被剪了。她的爱不是人人能够理解的,是传统的,规矩的,是出人意料的,是戏剧的,也是吼出来的。或者说,她的爱是十分地惊人,不与其共渡,就不能理解的爱。朋友们喜欢她爱她,也照顾她,而我却如同局外人般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爱她。愿她的爱一直大,一直美,一直如她所愿般低调。

这十年我虽然一直在欧洲生活,但非常关注国内的变化,看到国内的00后们可以连领导短信也不回,身在国外也都十分羡慕他们。在欧洲街头,来自国内的越来越年轻的年轻人,从打扮,到气质,不是我这个八零后现在低头感慨,今天出国的小朋友们真的与我们这一代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的眼神里没有顾及,他们是与生俱来放飞的一代,虽然我们相差仅只十年。不知道他们平时会念谁,但我一定念着母亲年老。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虽不会拍领导马屁,但总还想着要和领导关系处好。00后完全的洒脱是多么珍贵。这里补一句,母亲在单位里一直都是优秀员工。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放学走路到她工作的校办厂大约就10分钟,路上经过中学门口校友费孝通题字的大牌匾,学校花园里的冠云峰,爬假山,溜一圈,很快活。雨天的时候和阿姨叔叔们的小孩在路上玩泥巴,踩水塘,弄得一身脏,觉得很高兴,回家骑车路过学校后门的紫藤花架,边上就是织造府旧址,据说乾隆,康熙下江南住的地方,那个时候哪里会像今天这样明白这些美,现在回过头来有无限延长的思念,如今再回去看看,不是当年的模样,刷了新漆,虽然这种与时间在一起的美本身就不易留住,学校后门口还有苏州那时候的酒吧一条街,被叫做老外街,十全街,这条街现在大多卖玉石器,很多变化,店铺主人更替频繁,街上几家老字号的苏面馆,糕团店还在,好多苏州老派文人笔下老苏州,早上要出去吃的头汤面,好多出自这一带的馆子,每次回国路过这些老店,乡愁的理由愈发地在心里深积久埋下去。一些美关于记忆的就是一瞬就没了。多么珍贵。

在我们这个非常普通的家庭里,我倒是个吃面包喝牛奶长大的女孩,小时候是喝奶粉长大的,大概自然的就偏爱了牛奶,胜于豆浆之类,而母亲年轻时倒是那个喝稀饭,夹咸菜,给我准备好早饭摆在桌上就去工厂上班的漂亮女人,桌上另外还有她煮好的鸡蛋,切开放在酱油里。小时候的早饭也是美美的。不知道为什么写点无用的字,但觉得这么多美怎么能不写一写。










我有两个叔叔
(3.2024)



我有两个叔叔,一个是大叔叔,一个是小叔叔。

大叔叔威严,小叔叔严谨。大叔叔是画家,小叔叔是科学家。家里人说,黄家人有个毛病,喜欢皱眉。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世代的毛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位家中长辈都爱皱眉,我父亲也是。我以为,这应该是上一代人吃过的苦,他们的童年,他们年轻时的青春,他们经历的八十年代,他们的拼搏,还与他们的父母辈的辗转,波折,意外,互相作用的结果,这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深隐忍,善良,和他们的远见忧虑共作用下的一种面上部表情。

九十年代的时候,家里陆续收到小叔叔从国外寄回来的家信及印有国外风景建筑的明信片,这位勤奋的天才是国内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公派留学生,新冠疫情前他到柏林看我这个侄女,我们沿着西柏林的’六月十七大街’散步去蒂尔加滕公园,他指着施普雷河边的涂彩的柏林工业大学水利实验楼,’我当初差一点也是到德国留学’,他说。这一晃都四十年快过去了,于他大概一刹,名字里带山的男人大概天生就可靠。我小的时候,父亲从一楼信箱里拿到他寄往祖国的信很快乐,他在家里逐字逐句念,念的时候充满了上一代特有的感情,字正腔圆的,屋子里可以感受到他对有这样的弟弟的骄傲和想念,于是在我小的时侯,那个还不知道世界多大的我,脑子里就有了在远方有个小叔叔到处行走的画面,小叔叔是离家最远的,是家人们牵挂着的大男人,他在英国念博,后来留校任教,游世界,关于他一个人在那个年代离家去西方,在英国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失落,伤心,或孤独,作为家中小辈的我大多是不知道的,明信片上他告诉家里的大多是他到了哪个国家,图片上又是哪个有名的建筑或风景,有些简短的三长两短的汇报,典型的黄家人风格,话短,点到为止。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在父亲去世前的几年里,他经常往返看望,再那之后我们的见面就是在我搬到德国后。小叔叔一家在弟弟妹妹降临后,全家从苏格兰搬到了英格兰,自此他们的生活转了一个方向,他离开大学供职大公司,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决定快乐’。疫情前我去英国看他,他还提及将来想回到祖国做贡献。那是一个八十年代带着20英镑离家到英国的年轻人,到后来英格兰家中花园大棵玉兰树,桂花树等,在屋顶修补大平台的大男人望山丘的男人,作为家里人,我知道他的其实还不够多,但’皱眉’是一直的印象。听婶婶说,他刚从智利旅行归来,这是又去远方,如他年轻时。

我的小叔叔对我有怎样的影响,我十八岁开始工作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除了给家人买了些礼物,我给自己的是一张去黄山的火车票,从苏州坐夜车硬座天亮到,转小巴到婺源。这是二十年前-盘旋山路,红鲤鱼,村里的水渠,徽州的马头墙,几百年历史的有书香气的老宅,祠堂,村子里的早饭,才几天下来就在今后对它恋恋不忘,这爱恋预感是一辈子,当时的我是不会想到二十年后我自己一个人走了30多个国家,而痴心不改的是回头要望一眼徽州,这片江南。疫情前特地从德国回来与母亲一道住宏村走西递,去年我带巴斯蒂一起回国在呈坎看秋天,走小巷,看荷花塘子,竹筏上的大白鹅,带他品米酒,喝咖啡,一个第一次到中国来的大男人在米酒庄拿起店家的一次性塑料杯喝得停不下来。这次回徽州,于我也是许久没见了,连绵细雨,我们下榻的老宅湿气重,几天下来,我的胳膊和腿上大起红疹,这还没过几个月,思念又起。后来无论再走多远,此后走多远,都随时能把它乡间的土地的气味从怀里端出来揣在心里。

我的大叔叔,也退休了,快70了,但看上去还像个精气神很足的中年人。据说走路,打球是十几年坚持下来的日常。年轻时他在学校教水彩课,年年带学生到皖南写生,这好似是江浙一带的美院学生的’必修’。他大概与我一样也爱徽州,他的情感大概铺陈在画纸上,而对我来说则来自独行的快乐,当是都很自由的。我与大叔叔的见面也不多,小的时候去他那里与堂姐玩,长大后就是各自忙各自的, 我出国前他在学校里忙得昏天黑地的没有时间,我出国后我们的见面机会就更少,但若见面,他就一定要关照些道理,撸撸他家的猫(小宝),再跟我讲讲处事,很像老派人家作风。去年从徽州回到苏州,他在华侨饭店请客中秋团圆饭,终于一家子人到齐了大半,天涯海角的,团聚不易。家里有他的女婿法国人,巴斯蒂是德国人,一桌中餐,在白酒红酒碰撞之间有一点小欧洲的意思。饭后出来,饭店的园子里有唱班在教唱昆曲,疫情几年没回家,婉转的音色听得心头一颤,很想拉着巴斯蒂留下听听中国的永不褪色的绝美的古典,还有婉约。所有好的东西都经得起时间的筛选。

人间多圆满,今夕是何年。